（献给母亲节）记忆的伤痕：手背上的牙印

嘉妮

天好冷，零下21度，眼看就要错过这班车了，抓起桌子上的包，慌不择路地抄近路直接从车库冲出去。“嗤”地一下，身体向后仰，两只手顺势往后一挥，差一点儿滑倒。

3 l' X6 i: M3 z$ z% R真危险，昨晚下冰雪，邻居今天早上还没来得及清除门前的人行道。
8 `* q$ N3 N/ [4 h
“唰”地一声，反方向的车从眼前开过。松了一口气，放心了，要赶的车，还有两分钟才会来，脚步也随之放缓，这才意识到，忘了拿手套。
1 F; E. ^" ?7 D  _1 d. B% k) s
好久没有乘公车了，每次公共汽车从门前的大道路过，看见里面空无一人的时候，自己都要替司机难过一阵儿。真可怜，没有乘客的客车，开得好寂寞，只能无聊地一趟趟的空转，就像一头驴拉着没有碎米的碾子。
5 `+ ~: d5 N0 U' C9 G
站在车牌下，风夹杂着飘舞的雪花，转身背对着风向，双脚不停地在地上努力地跺着让自己温暖。时而，路上的私家小车“唰唰”过，把雪水和泥水甩在了人行道，乌黑的雪水中还夹杂着一颗颗用来防滑的小石子。
8 u5 n% r, E5 U" M% l
* i. ]6 h8 o$ ]1 d9 r“嘿嘿，现在可怜的是我，不是公车司机，公车里有温度舒适的暖气。”站在那里，望着眼前一辆辆开过的小车，透过模糊的玻璃窗，似曾看见车里透出一双双同情的目光。我冷笑着自嘲。
% j) Q* O! [8 S! l, g9 p$ m
已经过了十来分钟，班车怎么还没来？看样子，是错过了上一班。赶紧拿出手机，照着站牌上的电话号码拨过去，自动回复系统告知，下一班车在14分钟之后。我开始无聊地计算时间，如果返回家，需要5分钟，走出来5分钟，怕再次耽误，还需要提前几分钟，等于瞎折腾。算了，还不如站在这里等。
# ]" ?" c4 q$ a3 v* k. `; i
一股冷风吹过，地上的雪飘起了云烟，我浑身打了一个寒噤，感觉像是零下30度。缩着脖子，把藏在衣袖里的双手伸出来捂住嘴，哈出一口热气，手心手背地相互磋磨着温暖彼此。
% q) A+ @5 A0 J1 Y% H8 C1 Y
磋磨着，磋磨着，突然，手背上的一个疤痕映入了我的眼帘。那是牙印，两颗门牙顺着咬下的印子。我停住了磋磨，往事涌上心头，那个印痕，像一颗刺，在深深地刺痛我的眼睛，我的心。。。。。
9 S" J* e7 z% M6 }& p
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一个非常寒冷的冬天。父亲被关进牛棚后，母亲带着我和弟弟留守在机关大院。生活是极其艰难的，只能靠母亲微薄的收入度日，我们还时常被人欺负。
. h1 Z5 u8 Z% G3 ?0 P9 I. T
  h0 H, ?' n: ~$ w, P$ X) a$ N那天，弟弟抹着泪，跟母亲说他的裤子有八个补丁被同学笑话，我极不懂事地跟了一句：“你不是正好八岁嘛。”
$ J3 h6 \. ~! m- I; ^' ?; u0 {
“那你的裤子就该有十个补丁！”弟弟倔强地回头呛了我一句，鼻子下还掉着鼻涕。

7 f+ _- k. H9 k; \" y. [' [# Z: u“好了，好了，乖，你是男孩，穿破一点没关系，你姐姐是女孩子，让着她一点。来看，今天有什么好吃的。”母亲从碗柜里端出一个小碗。

我和弟弟伸头一看：哇，好香，是肥瘦香溢的扣肉！
; t+ e4 }& M9 v  R: e$ q) ^0 ^
明天就是大年三十，母亲从食堂买回来一份每个月的定量做成的扣肉。弟弟用衣袖把眼泪擦干，立刻跪在方木桌的长凳子上咽着口水，我转身赶紧去拿筷子。

) j; a" j+ x, t$ D五毛钱一份的扣肉，无论肉的厚薄，共有10片。真佩服切肉师傅的刀工，那肉啊，切的比机器还要薄，用筷子夹住往灯上面一照，还真的能透出光亮。
我们已经好久没有吃肉了，眼睛像要掉进碗里似的盯着碗里的肉，鼻子使劲儿地‘呼哧呼哧’想把肉香吸进肺里，口水已经弥漫在我的整个口腔，只等着母亲的一声令下。
  h- {8 z3 u& ^3 a9 s# x) ^7 q
母亲终于说话了：“你们俩，一人5片分着吃。”

“那您呢？”我和弟弟瞪着大眼同时问。
5 j% L. e" X9 x8 j
3 x1 R3 r; }: b& ~% p  m4 ]“我不想吃肉，你们俩吃吧。”母亲说话的声音细细的，还有点皱着眉头，看样子似乎对碗里的肉有点厌恶。她一边说，还一边用两只手抚摸我和弟弟的脸，那手好粗糙。
" h2 _  a5 J3 Z5 X$ v# t1 e9 x) `
. O4 T/ ~" x, [; `" e0 C  _4 \" o我已经等不及了，拿起筷子，夹起一块就往嘴里塞，那肥肉嚼出的油，浸入到我饥饿的胃里，如同久逢甘霖，吸收的没留一点儿痕迹，瘦肉的香味，反倒激活了我的味蕾。吃到第四块的时候，我开始一点点地沿着长方形的肉块咬，直到最后变成了一个圆形，都还是舍不得一下子都放进嘴里。
1 p" p. E1 Z+ b6 Z3 m. d- M
碗里躺着最后的两片扣肉，像两条任人宰割的死鱼。我看了一下母亲，她的一只手放在桌子上，另外一只手支撑着她的头，微笑着望着我们吃，那情景比她自己吃还香。

" x: n# R. R* e. V* G0 C7 l4 N) U9 r" `6 O当我把手伸向最后属于我的那一块时，“这两块给妈妈。”弟弟用他的手，拦住我伸出的筷子。

1 a; O: d: O' Z“妈妈说她不想吃。”我至今都不明白，自己怎么就会相信母亲那个时刻不想吃肉？

我试着推开弟弟的手，用筷子去夹那一块属于我的肉----第五块。
% d5 T1 n% [- o, L
& r  h8 z* R- G+ P6 @6 J“我真的不想吃，你们吃吧。”母亲再一次重申。她说完话的时候，我分明看到她咽了一下口水。

“不，妈妈吃，妈妈不是不想吃，她是想省给我们吃。”弟弟叫了起来。
, a5 t6 n# d' [+ W2 `/ O( K
; z) N4 Y4 W& b% T6 s! A$ H- v“妈妈自己说的不想吃。”那块肉，简直让我红了眼。我就像一头森林中的猎豹，看见了自己的猎物，怎么会放弃？味蕾在嘴里、肚子里继续发酵。我站起来，试图越过弟弟的手，用筷子去夹那块肉。
) f. @. E5 }: o5 A
弟弟急了，他一把拉过我的手，放在他的嘴上，用他的门牙，对着我的手背使劲儿地啃了一口，刹那间，筷子掉在了地上，手背一条殷红，我哇哇地坐在地上哭叫起来。
……，……。

“嘎吱”，蓝色的公交车准确地停在了我的脚边，司机面带微笑地跟我说声“Hi”。跨上公车时，我的手已经被冻得僵硬，哆嗦半天才从包里掏出车票，还没完全把票放进票箱，司机就已经递给我一个半小时之内可以转乘的票。我微笑着对他点点头，算是打招呼，然后抬眼往车厢望去，没有一个乘客。
0 h; e$ N% p1 C- p2 B) E; l3 m
“你是中国人吗？”可能是寂寞太久，终于见到一个乘客，他迫不及待地跟我搭腔。

7 O# _- b3 u- f! F! Y: Z) }“是的。”我回答的有些慵懒。以往这类场景，我都很热切地找机会跟老外聊天，想不失时机地练习口语，但今天的我显然有些木然。

“我去过三次中国，那是一个非常友好的国家，那里有很多很多好吃的东西。可是我很奇怪，他们怎么什么东西都吃？”司机一边开车，一边偏头盯着后视镜里的我。
7 Q" |& `" ]) S9 L
% p, X% Q& z' u车厢里的暖气声，让我听他的话有些吃力。
' n% T. T3 n1 q" a+ p
5 d) r/ \/ F4 Q* ]. y5 y我依然还沉浸在那两片肉的记忆当中。是啊，他的问题，我能用一句话来回答吗？他们在三十年代的早餐，就已经是鸡蛋牛奶，而那个年代，我们的普通人家，一年只有过生日那天才能吃上一个鸡蛋。就算我把记忆中的那十片肉的故事说给他听，他也未必能明白。抑或，就算他听了那个故事后，明白了，又怎么样？可那是我的伤痛，我不想给一个陌生的、根本不了解我们历史的‘外人’说这些。
0 o/ A; A3 S3 p6 V. K+ v
我只记得那一天，弟弟咬了我一口后，挨了妈妈一巴掌，最后连他那块肉也给了我，才停止了我的哭叫声。

北上太子

居然是沙发。心酸而又温暖的故事~~！天下所有的母亲---母亲节快乐~~

菩提树

newelec

忆苦思甜，苦是谁给的？甜从哪里来？

爱城窗帘

楼主的文采不是一般的好

周天

做了父亲后可以深刻体会您母亲的心情

Elainezhao

心酸的吃肉的记忆，相信那个年代会有上百个版本，但永久的记忆刻在手上的，至今痛在心里的，只有你一个。母亲节快乐！

bluenight

谢谢你，写得真好。我想起小时候爸爸削完苹果切成片给我，而他却吃掉苹果皮。直到现在我回国他还会把草莓洗好端给我先吃。爸妈永远都会记得孩子们最喜欢吃什么，而我直到我妈妈走都没有给她做过她喜欢吃的东西，因为我从来就不知道她最爱的食物，我只知道最后的日子里她已经无法咀嚼任何东西，我却从来没有服侍喂饭给她一次，而她却是把我从小喂大的人。母亲还在的朋友们，请珍惜吧。祝愿天下所有的父母健康平安。

我是Shaw

想起了自己的娘，心里很难过！

brianlitianbai

Nice Work!
9 t5 g/ F# e3 m- a( v' K