埃德蒙顿华人社区-Edmonton China

 找回密码
 注册
查看: 2206|回复: 5

李顺大造屋爱城版--造完了又开始贬值

[复制链接]
鲜花(0) 鸡蛋(0)
发表于 2009-4-1 10:49 | 显示全部楼层 |阅读模式
老杨团队,追求完美;客户至上,服务到位!
2 j; @, x' M5 s7 E
" p' u+ e) h+ j8 i& N2 Z( k+ r! r# c
8 h* c3 ?1 q0 w+ Z
  老一辈的种田人总说,吃三年薄粥,买一头黄牛。说来似乎容易,做到就很不简单了。试想,三年中连饭都舍不得吃,别的开支还能不紧缩到极点吗?何况多半还是句空话!如果本来就吃不起饭,那还有什么好节省的呢!
/ k+ m3 o$ e( o4 M! t# n  p2 P) ~3 L
9 J) a+ l/ W& v( {: ~  李顺大家从前就是这种样子。所以,在解放前,他并没有做过买牛的梦。可是,土地改革以后,却立了志愿,要用“吃三年薄粥,买一头黄牛”的精神,造三间屋。
0 }: C5 ^6 C! H/ q  v' N) q: w
6 }8 t5 g* d3 n' d  造三间屋,究竟要吃几个“三年粥”呢?他不晓得,反正和解放前是不同了,精打细算过日子的确有得积余,因此他就有足够的信心。
8 w5 e6 j3 `5 b* j; Z1 B8 ]  B+ ~: q. f: \4 k/ Y  S
  那时候,李顺大二十八岁,粗黑的短发,黑红的脸膛,中长身材,背阔胸宽,俨然一座铁塔。一家四口(自己、妻子、妹妹、儿子)倒有三个劳动力,分到六亩八分好田。他觉得浑身的劲倒比天还大,一铁耙把地球锄一个对穿洞也容易,何愁造不成三间屋!他那镇定而并不机灵的眼睛,刺虎鱼般压在厚嘴唇上的端正阔大的鼻子,都显示出坚强的决心;这决心是牛也拉不动的了。
9 K: m& d/ w) c: D/ Y. d3 n9 a7 Z  D2 q
  别说牛,就是火车也拉不动。李顺大的爹、娘,还有一个周岁的弟弟,都是死在没有房子上的。他们本来是船户,在江南的河浜里打鱼,到处漂泊,自己也不知道祖籍在哪里。到李顺大爹手里,这只木船已经很破旧了;钉头锈出漏洞,芦棚开了天窗,经不起风浪,打不得鱼虾了。一家人改了行,有的拾荒,有的用糖换破烂,有的扒螺蛳,挣一口粥吃。一九四二年,李顺大十九岁,寒冬腊月,破船停在陈家村边河浜里。那一天,云黑风紧,李顺大带了十四岁的妹妹顺珍上岸,一个换破烂,一个拾荒。走出去十多里路。傍晚回来时,风停云灰,漫天大雪,顷刻迷路。幸亏碰着一座破庙,兄妹俩躲过一夜。天亮后赶回陈家村,破船已被大雪压沉在河浜里,爹娘和小弟冻死在一家农户大门口。原来大雪把船压沉前,他们就上岸叩门呼救,先后敲过十几家大门。怎奈兵荒马乱,盗贼如毛,他们在外面喊救命,人们还以为是强盗上了村,谁也不敢开门,结果他们活活冻死在雪地里。天没有眼睛,地没有良心,穷人受的灾,想也想不到,说也说不尽……没有房子,唉!
7 p" I# k& `9 m5 D' G5 v: o
4 i5 i9 \0 R  Y. t$ [$ Y. V& W  李顺大兄妹俩哭昏在爹娘身边,陈家村上的穷苦人无不伤心。他们把那条沉船拖上岸来,拆了一半做棺材埋葬了死人;剩下的半条,翻身底朝天,在坟边搭成一个小窝棚,让李顺大安家落户。
- l9 o2 B3 f# {5 y; X- Z, l/ p. I: ?( I$ \* D4 {) ~5 [+ [
  抗战结束,内战开始,国民党抽壮丁,谁也不肯去。保长收了壮丁捐,看中李顺大是六亲无靠的异乡人,出三石米强迫他卖了自己去当兵。他看看窝棚,窝棚上没有门,怕自己走了,妹妹被人糟蹋,就用卖身钱造了四步草屋,才揩干眼泪去扛那“七斤半”。
6 V' ~2 P4 M# t% Y: b# C' [( i  s' p  C; f
  他怎么肯替国民党卖命!隔了三个月,一上前线就开小差达了回来。到了明年,保长又把他买了去。前前后后,他一共把自己卖了三次。第一次的卖身钱,付了草屋的地皮钱;第三次的卖身钱,付了爹娘的坟地钱。咳,如果再把自己卖三次,钱也都会给别人搞去的。 1 g" R+ y( O3 E

2 E  k" U* }% y. ~  然而还亏得有了四步草屋,总算找着了老婆。他出去当兵时,妹妹找来了一个无依无靠的讨饭姑娘同住做伴,后来就成了他的妻。一年后生了个胖小子,哪一点都不比别人的孩子差。 . ]6 F  c) c- m' x1 K$ K# N! C

" d: w' c0 s' b/ w: P! R. E% `  土改分到了田,却没有分到屋。陈家村上只有一户地主,房子造在城里,没法搬到乡下来分。李顺大只有自己想办法了。他粗粗一码算,兄妹两人两个房(妹妹以后出嫁了就让儿子住),起坐、灶头各半间,养猪、养羊、堆柴也要一间,看来一家人家,至少至少要三间屋。 * r% ^0 T5 M) i* j3 B2 ]1 M4 ?* B. x

! R& @: Q5 c/ F5 k% Z  这就是李顺大翻身以后立下的奋斗目标。 ( ]! Y( Y7 |, H* f# K( H0 j

9 ?1 w% @( C: t+ T6 F
, T( t" Y9 w# z4 }* ?$ `/ ]/ H4 x1 J# M/ C
4 ^# o" }' R1 W# C' v

' f- \( D( q' \( ~3 J. Y
, V" y/ ?/ j5 }  R  一个翻身的穷苦人,把造三间屋当做奋斗目标,也许眼光太短浅,志向太渺小了。但李顺大却认为,他是靠了XX党,靠了人民政府。才有这个雄心壮志,才有可能使雄心壮志变成现实。所以,他是真心诚意要跟着XX党走到底的。一直到现在,他的行动始终证明了这一点。在他看来,搞社会主义就是“楼上楼下,电灯电话”。主要也是造房子。不过,他以为,一间楼房不及二间平房合用,他宁可不要楼上要楼下。他自己也只想造平房,但又不知道造平房算不算社会主义。至于电灯,他是赞成要的。电话就用不着,他没有什么亲戚朋友,要电话做什么?给小孩子弄坏了,修起来要花钱,岂不是败家当东西吗。这些想法他都公开说出来,倒也没有人认为有什么不是。
- b, j9 H9 S' X" V# p0 T
' _; H3 Q" {' A$ _* p) g  陈家村上的种田汉,不但没有轻视他的奋斗目标,反而认为他的目标过高了。有人用了当地一句老话开头,说:“‘十亩三间,天下难拣’,在我们这里要造三间屋,谈何容易!”有的说:“真要造得成,你也得吃半辈子苦。”有的说:“解放后的世界,要容易些,怕也少不了十年积聚。” 2 |$ Q* n1 D' D  P( u$ ~% _
/ N0 t" f# A& a  e. {; u
  这些话是很实在的。当时沪宁线两侧,以奔牛为界,民房的格局,截然不同:奔牛以西,八成是土墙草屋;奔牛以东,十有八九是青砖瓦房。陈家村在奔牛以东百多里,全村除了李顺大,没有一家是草屋。李顺大穷虽穷,在这种环境里,倒也看惯了好房子。唉,这个老实人,还真有点好高骛远,竟想造三间砖房,谈何容易啊!
4 p4 Z' G" Y2 X* K
3 x0 P) E0 D( z2 R% ~- W. V  在众多的议论面前,李顺大总是笑笑说:“总不比愚公移山难。”他说话的时候,厚嘴唇牵动着笨重的大鼻子,显得很吃力。因此,那说出的简单的话,给人的印象,倒是很有分量的。 4 r" j  h! L5 c% e% g6 u9 q( M

$ _. \$ V7 G$ Z2 l  从此,李顺大一家,开始了一场艰苦卓绝的战斗,它以最简单的工具进行拚命的劳动去挣得每一颗粮,用最原始的经营方式去积累每一分钱。他们每天的劳动所得是非常微小的,但他们完全懂得任何庞大都是无数微小的积累,表现出惊人的乐天而持续的勤俭精神。有时候,李顺大全家一天的劳动甚至不敷当天正常生活的开支,他们就决心再饿一点,每人每餐少吃半碗粥,把省下来的六碗看成了盈余。甚至还有这样的时候,例如连天大雨或大雪,无法劳动,完全“失业”了,他们就躺在床上不起来,一天三顿合并成两顿吃,把节约下来的一顿纳入当天的收入。烧菜粥放进几颗黄豆,就不再放油了,因为油本来是从黄豆里榨出来的;烧螺蛳放一勺饭汤,就不用酒了,因为酒也无非是米做的……长年养鸡不吃蛋;清明买一斤肉上坟祭了父母,要留到端阳脚下开秧元[注]才吃。
  b3 `+ E6 f; F6 \+ j2 H* |' K* o7 \7 c9 d' w$ _( `% s
  只要一有空闲,李顺大就操起祖业,挑起糖担在街坊、村头游转,把破布、报纸、旧棉絮、破鞋子等废品换回来,分门别类清理后卖给收购站,有时能得到很好的利润。废品中还往往有可以补了穿的衣裤、雨鞋等物,就拣出来补了穿一阵,到无法再补的时候仍纳入废品中,这样也省了不少生活费用。那换废品的糖,是买了饴糖回来自己加工的,成本很便宜。可是李顺大的独生儿子小康,长到七岁还不知道那就是糖,不知道是甜的还是咸的。八岁的时候,被村上小伙伴怂恿着回去尝了一块,就被娘当贼提出来,打他的屁股,让他痛得杀猪似地叫,被娘逼着发誓从此洗心革面。娘还口口声声说他长大了要做败家精,说他会把父母想造的三间屋吃光的,说将来讨不着老婆体要怪爹娘!
! E* k, c5 h( Z1 U  N5 Z# ^
: K3 J! k  f" R' |6 q' W  最可敬佩的事情,是发生在李顺大的妹妹顺珍身上。一九五一年分进土地时,她已经二十三岁了。当时政府还没有号召晚婚,按照习惯,正到了结婚的妙龄。她不但肯苦能干,温顺老实,而且一副相貌,也长得出奇的漂亮。细细看去,似乎和她哥哥一模一样,只是鼻子小了一点。嘴唇薄了一点;就在这两个“一点”上,造化却又显露出了它无所不能的伟大,把高挑个儿、鹅蛋脸型的李顺珍衬出了一派清秀俏丽之气。当时,附近村上一些小伙子央人登门求婚的,也不是三个两个。可是。不管对方条件怎样,人品如何,顺珍姑娘只是说自己年纪还轻,一概回绝。她是哥哥抚养长大的,她决心要报答哥哥的恩情。她知道离开她的帮助,哥哥的奋斗目标就很难实现;如果她出嫁,哥哥不但少了一个坚强可靠的助手,而且还得把她名下分到的一亩七分田让她带走。这样一来,她哥哥的经济基础和劳动能力都会大大削弱,不知要到何年何月才能造出三间屋。因此,她甘愿把一生中最美好的时代—— 称得上是青春中的青春,留给她哥哥的事业。 : V$ p, i$ q( B

' n  _' u- A, p' O  一直到了一九五七年底、李顺大已经买回了三间青砖瓦屋的全部建筑材料,李顺珍才算了却心事,以二十九岁的大姑娘嫁给邻村一个三十岁的老新郎。新郎因为要负担两个老人和一个残废妹妹的生活,穷得家徒四壁,鹑衣百结,才独身至今。所以,迎接李顺珍的,仍然是艰苦的生活。因为她已苦惯了,所以并不在乎。
9 z. q! r) s6 Q" x
" u6 B2 K. D. w3 C; X2 S' w
8 ?# F( o; e1 o% t# A' T) z2 i

  a. O( j9 n4 n+ L0 T/ |4 W/ Y8 @. `/ m: m

' M( z3 d! T" W8 H! R/ ~8 O  办过妹妹的婚事,就跨进了一九五八年。李顺大这时候还缺少什么呢?还缺些瓦木匠的工钱和买小菜的费用,再有一年,问题就可完全解决了。而且公社化以后,对李顺大很为有利。土地都归公了,他可以随意选择一块最合适的地基造屋。这不是太理想了吗。
% U* Z" ]  f2 q9 y! x3 e( s, g4 b, P5 O6 f9 A' Y- q8 _
  可是,李顺大终究不是革命家,他不过是一个跟跟派。听毛主席话,跟XX党走,能坚决做到,而且品全落实,随便哪个党员讲一句,对他都是命令。有一夜李顺大一觉醒来,忽然听说天下已经大同,再不分你的我的了。解放八年来,群众手里确实是有点东西了。例如李顺大不是就有三间屋的建筑材料吗?那么,何妨把大家的东西都归拢来加快我们的建设呢?我们的建设完全是为了大家,大家自必全力支援这个建设。任何个人的打算都没有必要,将来大家的生活都会一样美满。那点少得可怜的私有财产算得了什么,把它投入伟大的事业才是光荣的行为。不要有什么顾虑,统统归公使用,这是大家大事[注],谁也不欺。
, x. T3 K$ M; V: j; C+ V2 J( h- G& V) _* d1 I' I+ \
  这种理论,毫无疑问出自公心。李顺大看看想想,顿觉七窍齐开,一身轻快。虽然自己的砖头被拿去造炼铁炉,自己的木料被拿去制推土车,最后,剩下的瓦片也上了集体猪舍的屋顶,他也曾肉痛得籁籁流泪。但想到将来的幸福又感到异常的快慰。近来的经验也改变了他原来的看法,他认为楼房比平房更优越了。因为粮食存放在楼上不会霉烂,人住在楼上不会患湿疹。看来以后还是住分配到的楼房好,何必自讨苦吃,像蜗牛那样老是把房子作为自己的负担呢。所以,他的思想就彻底解放了,不管集体要什么,他都乐意拿出来。如果需要他的破床,他也会毫不吝惜;因为他和他的老婆,都不是困在床上长大的。他的老婆,那个原先的讨饭姑娘,说真的倒比他多了一个心眼。但十二级台风早把大家刮得身不由己了,她一个女人家又有什么用!多一个心眼无非多一层愁。不过究竟也藏下一只铁锅,没有送进炼铁炉里熔化,所以集体食堂散了以后,不曾要去登记排队买锅子。
2 @) n) N0 {! f( W
9 o( l3 ?- T( h  后来是没有本钱再玩下去了,才回过头来重新搞社会主义。自家人拆烂污,说多了也没意思。不过在战场尚未打扫之前,李顺大确实常常跑去凭吊,看着那倒坍了的炼铁炉和丢弃在荒滩上的推土车,睁着泪眼,迎风唏嘘。他想起了六年的心血和汗水,想起了饿着肚皮省下来的粮食,想起了从儿子手里夺下来的糖块,想起了被耽误了的妹妹的青春……
* B! D. U# B: \9 \/ Z7 {/ v, V9 x" B7 {* ~+ k2 \$ I

/ S) v5 N9 ^& ^# d
" m* U1 _! I! b
! r1 e0 ?7 K4 G
+ A+ Z) l# d; h( w  H6 V4 E1 t* V5 ?/ [& x8 u6 u
  政府的退赔政策,毫无疑问是大得人心的。但是,把李顺大的建筑材料拿去用光的不是国家,而是集体。这个集体,当然也要执行退赔政策。可是集体也弄得穷透了,要赔材料没材料,要赔钞票也困难,当干部的只好尽一切力量去做思想工作,提高李顺大这类人的政治觉悟,要求他们作出自我牺牲,以最低的价格落实退赔政策。 + V8 ^9 @; y0 m  b
* t, l+ D& n9 b! ?$ [- Z# f: o0 r
  李顺大的损失是很不小的,但政治觉悟是确实提高了。因为在这以前,从不曾有人对他进行过像这样认真细致的思想教育。区委书记刘清同志,一个作风正派、威信很高的领导人,特地跑来探望他,同他促膝谈心;说明他的东西,并不是哪个贪污掉的,也不是谁同他有仇故意搞光的。党和政府的出发点都是很好的,纯粹是为了加快实现社会主义建设,让大家早点过幸福生活。为了这个目的,国家和集体投入的财物比他李顺大投入的大了不知多少倍,因此,受到的损失也无法估计。现在,党和政府不管本身损失多大,还是决定对私人的损失进行退赔。除tXX党,谁会这样做?历史上从来没有过。只有XX党,才对我们农民这样关心。希望他理解党的困难,以国家集体利益为重,分担一些损失;经过这几年,党和政府也有了经验教训,以后发展起来就快了。只要国家和集体的经济一好转,个人的事情也就好办了。你要造那三间屋,现在看起来困难重重,其实将来是容易煞的。不要失望。最后,刘清同志又帮助他和供销社联系,要供销社在任何困难的情况下都要尽量供应给糖,使他能够换破烂,多挣一点钱。 " P4 [. B* M, J& v% W
7 K' G) P' S  Q( O2 |+ \" G- v2 X
  李顺大的感情是容易激动的,得到刘清同志的教导和具体的帮助,他的眼泪,早就扑落扑落流了出来,二话没说,呜咽着满口答应了。
: {% n4 l+ z, G% {: d' T) ~& A, T( {- J2 d6 k9 D
  另有两万片瓦,由生产队拿去盖了七间五步头猪舍,现在还完整地铺在屋面上,应该是可以原物归还的。但是,如果拆下来,一时买不到新瓦换上去,猪就得养在露天;瓦又是易碎物品,拆拆卸卸,损坏也不会少,还是不拆为宜。后经双方协商同意,互相照顾困难,决定不拆,而由生产队腾出两间猪舍来,借给李顺大暂住;等将来李顺大造新屋时,队里还瓦,他也让出猪舍。那猪舍也比李顺大住的草屋强,两间共有十步,够宽敞了;屋脊也有一丈一尺高,就是后步比人矮,但房主人也没有必要挺起胸膛在屋里逞威风,无妨大局。况且李顺大是从小钻惯船棚的,他自然不嫌。 # s  W+ e% ]& `% y8 L% q6 S
* ~0 y6 T, ?" J
  退赔问题就这样解决了。尽管李顺大衷心接受干部们的开导,但是,他从这一件事里也吸取了特殊的教训。在这以前,他想到的是旧社会的通货膨胀,钞票存放在手里是靠不住的;所以,一有余钱,就买了东西存放起来。现在有了新的体验,觉得在新社会里,存放货物是靠不住的,还是把钞票藏在枕头底下保险。老实说,从这种主张里,嗅觉特别敏锐的“左”派是闻得出“反党”味道来的。
6 ^; V3 j( `: L. ~% p' y( o6 o' T( n8 X" Q) J  ?! I' Y
  从一九六二年到一九六五年,靠了“六十条”,靠了刘清同志特别照顾的饴糖,李顺大又积聚了差不多能造三间屋的钞票。但是他什么也没有买,他打定主张:要么不买,要买就一下子把材料买齐,马上造成屋,免得夜长梦多,再吃从前的亏。 7 K/ h3 |$ f+ D5 h: G
0 L( m; H" K7 u: U$ [7 A
  这个李顺大,真和许多农民一样,具有这种向后看的小聪明。因此,当他认为有把握不再吃老亏的时候,转眼又跌倒在前边路上了。说真话,扶着这种人前进,手也真酸。
7 w* M- y( M- Y8 V
$ z+ \  w; g. K* ~  那时候,物资丰富,什么都敞开供应,他偏不买。过了几年,物资样样紧张起来,没有点“三分三”的人什么都买不到了,他倒又想一下子样样都买全,岂不又做了阿木林!其实怪他也冤枉,谁又是诸葛亮呢?
; n& M* h! @+ I3 m) R$ C: G! X. a7 a3 v+ N

2 s) t3 Q( `2 i/ |: B+ M
* ?0 r" M) C6 B% ?: L% y0 N% U) V5 R2 `; _

+ Q: b+ |1 M. j9 x; @. \8 \7 o/ k+ `6 Y. a' B
  在通常情况下,李顺大觉得自己做一个跟跟派,也还胜任,真心实意,感情上毫不勉强。可是“文化大革命”开始以后,他就跟不上了。要想跟也不知道去跟谁,东南西北都有人在喊:“唯我正确!”究竟谁对谁错,谁好谁坏,谁真谁假,谁红谁黑,他头脑里轰轰响,乱了套,只得蹲下来,赖着不跟了。“是非之心,人皆有之”,这话口气挺大,其实是没有经过“文化大革命”,太天真了。你总不能光看人家在台上唱什么,还得看看在台底下干的什么吧!“好恶之心,人皆有之”,这倒也还有理,李顺大就是有一点不高兴。这不高兴和他想造房子有密切关系。他看到那汹汹的气势,和一九五八年的更不相同,一九五八年不过是弄坏点东西罢了,这一次倒是要弄坏点人了。动不动就性命交关。这房子目前是造不成的了,谁知道明天会怎样呢!他为此真有点厌恶。转而又庆幸自己住到村中心的猪舍里来了,如果还孤零零地呆在河边的草屋里、他枕头底下的造屋钱只怕还要遭到盗劫呢。 1 D$ t* R6 _+ v! r1 b2 |9 c

3 |: V9 A: b# I5 f. {: T3 I  李顺大想得太落后了,在文明的时代里,文明的人是无需使用那野蛮手段的。有一个造反派的头头,在光天化日之下,腰里插着手枪,肩上挂着红宝书,由生产队长陪同,到李顺大家作客来了。原来他是公社砖瓦厂的“文革”主任,很讲义气,知道李顺大要造房子买不到砖,特地跑来帮助解决困难。他大骂了一通走资派刘清不替贫下中农谋利益,现在则轮到他来当救世主了,只要李顺大拿出二百一十七元钱来,他负责代买一万块砖头,下个月就可以提货。这话说得过分漂亮,原是值得怀疑的。但李顺大却认为,彼此都住同一大队,虽然没有交情,也三天两头见面,从前也不曾听说过这人有什么劣迹,现在出来革命,总也想做点好事,不见得一上马就骗人。况且又是生产队长同来的,还有枪有红宝书,真是讲交情有交情,讲信仰有信仰,讲威势有威势。李顺大虽然当过三次逃兵,还没有经过这种软硬兼施的场面,心一吓,面一软,双手颤颤数出了二百一十七。
% U( q, d8 f/ J1 C- U- D2 n" g; X; G$ G# F( s: ~( l
  到了下个月,大概本来是可以提货的,想不到李顺大交了厄运,被公社的专政机关请去了,要他交代几件事:一,你是哪里人?老家最什么成分?二,你当过三次反动兵,快把枪交出来;二、交代反动言行(例如他说过“楼房不及平房适用,电话坏了修不起”的话,就是恶毒攻击社会主义)。
% p$ `) h2 A, \
! V0 l3 I$ i' [9 z; _7 j9 n9 w  后来的事情就不用说了,那是人人皆知的。他自己出来后也没有多言。不过有两点颇有性格,第一是他吃不消喊救命的时候,是砖瓦厂的文革主任解了他的围。作为报答,事后私下商定从此不再提起那二百一十七。第二是关押他的那间房子造得相当牢固,他平生第一次详细地在那里研究了建筑学,对自己将来要造的屋,有了非常清楚的轮廓。
" J) f4 d4 b: C6 J; s5 F$ W" n' e6 Z( r0 C/ P! u* c) V* g! z* F
  等到放出来,他扶着儿子(已经十九岁了)的肩胛拐回家。流着眼泪的老婆、妹妹问他为了什么事,吃了什么苦?他嘶哑着喉咙说了两个莫名其妙的短语:“他们恶啊!我的屋啊!” 3 Q; o- }+ r- c

* h6 v; s% a' O2 \  之后有一年多时间不能劳动,腰里不好受,碰到阴天和交节气,浑身骨头痛。他有点奇怪,虽然这顿生活从前不曾挨过,但毕竟从小就苦苦拉拉、跌跌掼损过来的,怎么现在这样娇嫩了?莫非也变“修”了吗?他有点吃惊,觉得自己变牛变马都可以,但是不能变“修”。“修”是什么东西呢?是一只黑锅,是一只不能烧饭、只能驼在背上的装饰品,是一个没有生命因而不会死亡、能够世代相传的“传家宝”。儿子今年十九岁了,如果背上这只锅,到哪里去讨媳妇呢?而房子又没有造,一点条件也没有。 8 c4 `/ R  ]  g. f$ A
. N, e5 ?9 x/ J
  李顺大想到这一点,心中恐慌又迷信。他从小听过不少老故事,其中就有说到人会变成多种东西的。讲的人总这样说:“一夜过来,他变成了××。”而且在变化之前,也总有异样的感觉,比如浑身骨头痛,热皮暴躁等等。所以,李顺大一碰到身子难受,就怕黑夜,怕自己睡着了。他总是睁大眼睛,以防在昏睡中不知不觉变成一只黑锅。他的警惕性一直很高,所以至今还不曾变过去。 0 y9 }! |3 Y- ?. {
% I3 G4 z' i8 b  G& ?
  在那些不敢睡着的夜里,李顺大为了打发掉肉体上的痛苦,也想过一点使人开心的文娱生活。他没有收音机,想读书又不认几个字,而且也浪费火油;因此,唯一的办法是去回忆从小听过的故事、看过的戏文和老一辈教给孩儿们的俚歌。后来身体好一些,他挑起糖担出去换废品,嘴里常常不三不四唱着一个小曲儿,招惹孩子们。据他说这就是他在那些夜晚回忆出来的。从这些就可以看出他当时究竟想的是什么。他唱道: . q( q3 T; E( x, p

2 f" @% K% F  V9 X& N- h  希奇希奇真希奇,
, _3 Z5 S& d* f
3 C6 J3 v! j+ C: |! `6 A  老公公困在摇篮里; " x0 J4 j3 g" \; o5 D
. S. I+ F) E' c* A" _" R
  希奇希奇真希奇,
/ x) S! W# S$ h3 e+ u+ X3 R
0 ]( a- K- o7 G) B( _- Q3 z" G  八仙台装在袋袋里; ( i3 S+ Q4 z8 O+ H
  g6 q" B* M0 ^
  希奇希奇真希奇, 7 {4 k; n6 H/ e' }
, ~% T+ F- D4 h$ U3 P) ~
  老鼠咬破猫肚皮,
" m6 Z% a4 G+ }4 e. Z$ {, m7 X1 D  Z# l. O
  希奇希奇真希奇,
1 S. {1 m+ j9 ]% P) \- R& f! D; C& i. C+ U
  狮子常受跳蚤气; " a  K8 g" N. T

! ^$ M7 y9 k0 f" h; W0 B$ e  希奇希奇真希奇, % x$ l1 }7 x: w. x3 Q

2 c  {5 B# }) A& X+ R( V  [9 V  狗派黄鼠狼去看鸡;
' {* w  W1 H* k+ U1 M1 w2 e. z
( _5 |1 F' q( D$ O, r+ Y3 Y! K* q  希奇希奇真希奇,
! x( C& R& |* ]1 k
- x# K: z& W1 r) W- A' f  天鹅肉进了蛤蟆嘴; : u2 U5 R" s  X1 W, R$ X
* T9 D; Z3 U; L  n$ }, F* K/ p
  希奇希奇真希奇, $ y$ R  c3 b5 Y  |2 n+ q
0 U' K) G1 Z4 l9 u/ _
  大船翻在阴沟里; : S' b6 _/ B% K+ m

: s  ~2 Y3 r6 ~  ^, h1 q  希奇希奇真希奇, 4 P+ W% R- G& ~

8 c. e; T2 c7 U4 Q! f6 z  长人做了短人梯。   e  e; j& x6 m6 e  \& v4 J
3 M8 I6 }: h0 c' g$ |' g: _
  哎呀呀,瘌痢头戴西瓜皮,
* T6 c  y- S; T- z9 J. ?' F- c& h' {* i& I( z7 E$ C3 U
  蚌壳兜里一泡尿, # a! R6 l) p. d/ [
7 C  [5 C4 z8 W% [& d
  皮球肚里装个屁,
. g5 k4 {* H# A1 p0 W, f  n- P* r/ O5 Z* T0 K2 \
  穿袍的邪神一胎泥。
9 c9 W7 b5 k- Q# Q7 t- a. ]" Q
9 K/ p) E8 C, Z  希奇呀,希奇呀,真希奇,
  E/ [, E: I# r6 F$ o+ j% ~/ y- W  k  l3 W2 q9 o: ^
  火赤链[注]过冬钻在菩萨肚皮里,
, e+ E. L& M: W2 Y
0 ?7 x; A; p/ F! [% ?- ~: x1 U6 n  闻着香火装神气。
, N' \2 d! }4 i9 ?$ }. H& C( l6 f& U) X( N6 i$ d. D
  这确是一只公认的装满一兜肚“希奇”的儿歌,而且老掉了牙。不过,各人兜肚里的货色是不同的,总要把自认为希奇的东西装进去。但如果追查起来,李顺大决不承认自己加进了什么。他又不是作家,不会有黑字落在白纸上,是不怕有什么把柄落在别人手里的。他虽然笨,究竟也经过锻炼了,晓得当时那一班人——造反的当权派和当权的造反派,如果要触你的霉头,倒不在乎你做了什么,而在于要达到一个这样那样的目的,例如他的二百一十七。
8 T, D6 b- w! t( k% _% m* u7 b: F# k& ]  V: m! _+ Q
  有一天,他在邻村换糖唱歌,偶然碰到了在那里劳改的走资派——老区委书记刘清,悲喜交集,久久不忍离开。最后刘清央求他再唱一遍希奇歌,他毫不犹豫地唱起来,那悲惨、沉重、愤怒的声音使空气也颤抖,两个人都流下了眼泪。 & x* i! r) N2 |2 _
5 \. F; F6 P+ r, A
: H4 R5 l& q9 f5 M' d: _, x

# v2 E: h- \* @6 u
: O8 l0 m/ r* _0 }- W1 B
+ O- X$ O, M1 c$ d' ]6 S- J# [$ s' X* |/ d0 G! v& V
  一年病拖下来,李顺大有点心灰意懒了。他常常想自己还能活几年?何必要再操心造屋!愚公立下移山志,也是靠后代去完成的,为啥一定要亲手造成功!再说也算积有一笔钱,也有点汗马功劳,不算坍台了。可是凡胎未脱,尘心难破,儿子已经二十出头了,房子造不出,媳妇就找不着,猪舍做新房,谁肯来住!要像自己那样拾个要饭姑娘做妻子,现在也没有这种好机会了。那可不行,没有媳妇哪有孙子?没有孙子哪有重孙?将来建成XX主义过幸福生活,焉能独缺他李顺大的后代?看来房子还是非造不可,而且要抓紧时间,就算这样,儿子恐怕也得拖到政府规定的晚婚年龄以后才有婚结了。 ) f3 K& e4 V- q, Z+ @
: Q* Y5 M. m0 c3 y7 v# h# P3 t
  经过动摇之后又坚定下来,立即开始行动。他挑起拾破烂的箩筐,悠悠地从这个市镇晃荡到那个市镇,县城里大小街巷也几乎跑遍,却从不见有建筑材料出售,询问有关商店,才知道买一块砖也得有本地三级证明,更无空口说白话的余地。他晓得再瞎跑也没有用,只有向当地生产队、大队、公社申请了。幸亏自己是带了箩筐出来的,虽不曾买到造屋材料,拾到的破烂倒也卖得十几元钱,不算白误了工。 4 [# w! P( j: e- }
8 D: q0 d4 m- M8 o1 B
  接着自然是找生产队、大队干部打证明,人家听了笑笑说:“打证明有什么用,民用建筑材料,有时稍会有一点,有时简直就没有。给了证明,你也买不到。”李顺大不肯信,以为是干部筑坝。又不敢反驳,怕弄僵。就耐着性子赖着不走,搞变相静坐示威。谁知人家倒并不放在心上,到吃晚饭时发现他没有走,就说:“走吧,锁门了。”他也只得回去。到了明天,又去坐。如此三天,干部不耐烦了,说: “好话你不听,瞎缠。你以为有用,就打个证明给你!”果然打了。他高高兴兴上供销社。营业员看了证明,也和大队干部一样笑笑,说:“没办法,无货供应。” ) `" n% o% a8 F7 e" Z9 N
: y! j( `6 b, h  r
  “几时有呢?”
/ H* P4 B6 |6 K0 J' j& c$ T/ S# G, \0 c: X8 T" [6 V' n- P* G
  “不晓得。”营业员说,“有空你就常来问问。” 8 v9 _- v" r* d/ ~9 T0 N, `+ q

; H, H2 b  @' T  从此李顺大就如学生上学校,七天里去问六次;半年下来,还是不曾买到一块砖。那营业员是个好心人,暗地里叹息李顺大太笨,却也被他的精神感动了。终于有一天、悄悄告诉他说:“你还是省点工夫吧,不要来跑了。这几年革命革得厉害,地皮都快革光了,难得有点东西来,干部都照顾不周全,哪会轮到你。真要有你的份,也都是经过千拣万拣拣剩的落脚货,价钱倒和拣走的好货一样大,你也不划算。我劝你还是另想办法吧!” . _5 X8 Y- b, o& ?3 |: n, _' W; z% r' t
2 u& m$ U5 Y- N3 S- x
  李顺大得了这个忠告,十分失望,又非常感激。因此由不得要请教:“另想别的什么法?”
4 [+ E7 B) N8 o
  Q: o5 X; Q; J: r3 L' Z  营业员沉吟半晌,说:“可有至亲好友当干部的?”
# ]+ C! Y+ O; O; ^' g1 ^0 K# ~
5 b6 z* H9 ?7 @  Q0 d  “没有。”李顺大沉重而吃力地说,“只有一个种田的妹婿,没有第二个亲戚。” : v+ l  ?" \: `/ v
: b0 b4 x. Y5 v% T* K
  “那就没有路了。”营业员惋惜道,“现在是‘圆圆头’不及‘点点头’[注],你没有亲友可靠,除了买黑市,还有什么办法。” & z! f! `& R, v5 ~' N2 i, e9 Z
% P! h! P/ a* C9 m7 \5 e2 g/ [
  李顺大信以为真,从此想办法买黑市材料。哪晓得营业员倒也并无这方面的经验,不懂得黑市交易的复杂,一万块砖头,市价二百一十七元,黑市要卖到四百元左右,而且必须先付钱,过上一年半载才能提货,往往还会碰到骗子手。李顺大已经上过一次当了,钞票当然是不肯轻易出手的。所以,跑了千里路,说了万句话,过了三年也不曾买成。倒还是那个营业员肯帮忙,替他买了一吨官价石灰。那石灰原是分配到蚕室里用的,只为近年来一个劲儿旱改水,许多桑田改行水稻了,剩下几颗癞痢毛桑树,还能养几条蚕!也就用不了那么多石灰;倒给营业员钻了空子,李顺大拾着了便宜。为此他想买包好烟请营业员的客,却又买不到。偶然碰见砖瓦厂的原“文革”主任(已当上厂革委会主任了),想起他从来是吸好烟的,他亏待过自己,现在请他买包烟总肯吧。就老着脸皮上去拉交情。主任倒也爽快,拿了他五角钱,从袋里掏出一包还没有开封的“大前门”。但是,在递给他之前,竟自作主张拆开来拿一支抽了,并且说:“我就这一包,要不是你,我谁也不给。”
2 `) ~  y# a3 R# U3 @. F
! t9 [7 @1 l& P  `$ e  李顺大拿了十九支去送给营业员,营业员坚决不收,拗不过面子,才抽了一支。其余十八支,硬是让顺大带回去了。
* u, Q2 K) u9 G8 t0 \7 H5 v- C; }1 c- X
  李顺大回家路上,想到自己今天做了一件从来没有做过的欠妥事情,他竟请了自己的恩人和仇人各一支烟。到吃晚饭的时候他真的发怒了,骂他的儿子没出息,二十五岁了,还吃荫下饭[注],害他老子在外面受罪。 $ |8 `7 I9 m/ L, ~5 f

& T* R& V& q' L' j1 h; B% [9 b8 [) h1 \6 _
) [2 t6 h* K# G# @* |5 W  v

" a$ A2 h4 g% T+ i# L5 C/ f1 o# K! t2 y

4 R6 u; V- s4 G* y& Z. _  闹腾了许多年,李顺大房子没造成,造房的名气倒很大了。精诚所至,金石为开,不仅感动了营业员,而且还感动了上帝。这上帝不是别人,就是他未来的媳妇,名叫新来。新来姑娘住在邻村,早就同李顺大吃荫下饭的儿子小康有串联活动。她倒不在乎房子造了没有,反正看中了人,过了门造屋也行。可是她爹筑坝,怎么说也不肯把女儿嫁到猪舍里去。他以自己的模范事例教导女儿,因为他尽管穷,也想法造了两间屋,才讨了第一房媳妇。他骂李顺大是孱头,是阿木林,不会做事情。可是,想不到老天爷爱开玩笑,喜欢打说满话人的嘴巴。事隔一年,公社里一班打倒了走资派的当权派,为了要把山河重安排,看着一条河像老家伙似的弯着背,很不舒服。硬是动用了几千民工,花了几万个劳动日开出一条笔直的样板河,足以使火星上的高等动物看了,称赞地球人的伟大。新来姑娘家那两间新屋,偏偏就在样板河的河床上(当然也不止两间),只好拆了搬走。公社补贴搬屋费每间一百五十元,拆拆造造,又借了三百元添进去,才勉强重新搭起一间半来。新来爹瘦了两个膘,头发白了七八成。而且还要老来做小,听新来姑娘的教育。新来建议他应该向李顺大伯伯学习,人家就是精明,不盲动,钞票放在枕头边,一个也不少。要造房子,也该看准了形势动手呀!他说不响嘴,只得服输,任凭女儿婚姻自主。
  Z, r, E, G' F9 t! q- m+ \
( ]8 _% ]- I1 ~- x' D  李顺大不但有了儿媳妇,而且也知道儿媳妇在理论上对他的实践作了充分肯定,非常的高兴。因此,在儿子结婚那天晚上,喝了几杯酒,灵机一动,对着亲家公说了两句神来之话,他说:“现在是地牌吃天牌,烂污二封王,你的房子造得太急了。天天闹地震,大家宁愿住牛棚,还要房子做什么。我一万块砖头给窑鬼吃在肚里,也比你省心。”……他还想说下去,幸亏老婆警惕性高,为了挽救他,当着新亲的面,开口就训他:“灌了点酒就像吃了尿,说话没有关拦,骨头痛的日子忘记了!” 这才转话收场,皆大欢喜。 5 i. h7 Z' g5 z* P$ E% d

% S4 e6 u2 |: ?  x( P: x1 e  从那时开始,李顺大不再白花心计去买东买西,他挑着糖担,东转一天,西转一天,替国家收废品,赚一点生活费。可是,事情也怪,造房子的人家,还真多着呢。他看了不禁眼馋,往往就要打听打听,这幢那幢是谁家造的,哪里买的材料。得到的答复也真千种百样,细细说来,每一幢屋都能写一本书,但也不惹人看,无非是“大官送上门,小官开后门,老百姓求别人”而已。那些吃尽苦头的人,反而羡慕起李顺大来,说还是他乖巧,不曾钻进这苦胆里头去,不愧为识时务的俊杰。有个熟人竟不忌讳,忿然对他说:“我这一块砖、一片瓦,没一样不是黑市货,造两间屋,用了四间的钱。上梁那天,靠造反起家的大队书记来吃了我一顿,还说我这房子,没有‘文化大革命’,哪能造得出。×他娘,我这房子又不是他那官衔,是用拳头打得来的吗!” 0 O3 x+ q4 U: D0 B" M* k
" U6 R  h. ]+ k& O( \7 w6 l
  到此为止,李顺大对于建筑学的知识,本来已经登峰造极,叹为观止了。想不到天地渊博,造化无穷,值得大书特书的事情,如长江浊流,滚滚而来,竟无法忍心不看。那鸡零狗碎的事,恕不细说,但值得大书特书的奇迹,放过未免可惜。例如有一个大队,要把全部民房拆了,合并到一个地方去,造一列式的楼房,名日 “新农村”。民房拆下的材料,折价归公,谁要住新房,重新出钱买。李顺大听了,大为振奋,认为“楼上楼下”果然要实现了。耐不住挑着糖担,飞奔去自费参观。
3 v; b4 Y# L' J+ i' `; J. I1 R" t1 y! L& R
  那个地方,李顺大从前也常走过,此番看去,果然大不一样,村村巷巷,都有人家在拆屋,拆了把材料运到公路边头一块大田里,那里正在造第一排楼房。那些拆屋的人家,议论非常热烈,甚至到了激烈的程度,都说盘古开天辟地以来,像这样的事情,从未有过;因此有人流出眼泪来,大概过于兴奋了。有些屋上卸下来的瓦,还沾着窑里的煤灰,分明盖了上去还没有经过雨淋,倒又翻身了。看了这些,李顺大觉得自己二十几年来空喊造屋没有造成,倒是平生做的一件最正确的事情;不过想着拆屋主过去的一番心血,也不禁有点眼酸。他慨叹着一路低头走去,忽听有人喊道:“喂,换糖的。”
7 o4 a0 ~, E/ v" X" v3 u; q$ V" ]
  李顺大抬头一看,见一个老头带着个女孩站在公路旁看造屋。十分面熟,却想不起是谁了。那老头笑道:“怎么,不认识了?”
. p- ]5 Y- q$ M8 k: s% ^
# H. F! B) r. u6 w, ]0 T: _6 y  李顺大恍然大悟,忙道:“原来是你,老书记。还在劳改吗?”他忽然伤心起来。想不到,几年不见,竟老得认不出了。可见老书记的心境不直落。 " W- p( i% s1 l8 _! X4 W$ `
4 d2 S' [# b! g
  老书记笑笑说:“劳还在劳,改却未改。你呢,又来搜集希奇歌材料吗?” " P! Y" P; a2 @$ B3 I

0 D$ y; x3 G1 ]4 x  “唉唉,老书记,你取笑我。”李顺大难为情地说,“这可是‘楼上楼下’,搞‘新农村’。我到今天才晓得,原来这农村分新旧,就在这房子上。倒不在集体化不集体化。” 0 Y: l! ~6 F7 K* J! d

9 p2 {) W; A0 C5 h3 h  老书记轻轻地嘘了口气,说:“唉,有话你就说清楚点吧。”   ], L. B  C$ b$ I" f3 v" i

8 [; L4 J' R9 O; }3 Z$ }2 J  W  李顺大笑笑说:“自然,说给你听听没关系。不过也不能知法犯法。从前我说过楼房不如平房适用的话,已经当反动言论批过了,现在看了这种样子,倒还真有点想法。蛮好的屋,有的还是新的,倒又拆了再造,何必呢?有这个力气,不好把田地种种熟吗!这种事情,阳间里人不敢说,阴间里鬼看了也要盯白眼呢。” ( z* Q0 J! X7 V" e

! _8 f2 I6 H* R/ d5 y0 O; w  听了这“反动”话,老书记不但不驳斥,反而点了点头,严肃地搭腔说:“ ‘何必呢?’你问得对。告诉你吧,有人想把这个当上天梯。你倒也明白,晓得集体化是新农村的根本,可是人家搞起复辟来,公社这个组织形式也是可以利用的。你的眼睛还要睁大些。你看看吧,贫下中农吃了二十多年苦造了点房子,一声拆就得拆,还管群众死活吗。可是公社不仍旧是公社!”
. Q2 G8 t$ G& o( C3 C, _% {) X. G
  p5 U0 u- U9 w# i  李顺大听了,虽有所悟,也不能完全领会,只得张开嘴巴,睁大眼睛,尊敬地看着这个老人,默默无言。 % N: _0 W; o7 i. b0 X0 O7 ~$ |# n
  f3 a" F" X, A& ?2 B6 y% W
  老人愤怒地哼了一声,也不再说,低头看了看小女孩,指着李顺大说:“叫公公。” - I+ B9 {1 V5 q/ a3 o# a
& _! s1 p6 ^6 k6 J9 |& z% T
  小女孩亲热地叫了一声。李顺大大为感动,连忙敲下一块糖塞在她小手里,称她是最乖最乖的小囡。他今年五十四岁,一个拾破烂的外乡人,还第一次有人叫他公公,这给了他非常有力的鼓舞,竟把别的念头都冲淡了。 : i$ H7 D5 \" ?3 }$ ~
2 a1 S8 i/ r/ Y7 ?  Y* i9 s
  从此以后,他同老书记交了朋友。
+ S/ T* S) c" U/ J# L% h- g% {7 J* t5 s5 {' `( ]  o) T
/ T- x. }  R! G5 X" T

- {9 [7 M, U) K# `
" ]% ?: T% w6 ~9 w$ w, M$ |! v/ P
- A2 ~) u! j5 M$ Q) Q+ h
  到了一九七七年春节,李顺大带了几块糖去看老书记,才知道老书记重新上了任,又在区里办公了。李顺大喜出望外,把糖给了小固,吃了小因妈烧出来的点心,兴冲冲就往区里跑。他觉得如今有了区委书记做朋友,总弄得着造屋材料了。
* F5 I; O  {  ~% d, L6 y3 x& ~2 d0 a/ G: f) r; @$ K' J- w# Y1 j
  老朋友一见面,果然十分亲热。可是一提到材料,老书记沉吟不语,打起嗝顿来,弄得顺大心也一颤,觉得不妙。只听老书记慢腾腾地说:“老弟,你的困难,我都知道。从前你唱希奇歌,我十分赞成。现在你我总不能做希奇事了吧。”
& A& E0 [9 u; _  R  ]0 I4 J. C" D; k7 ]; r" q3 r* x4 i% y5 x
  李顺大忙说:“老书记,别人不做,我也不做。现在不是还通行吗,为什么唯独你我不做,岂不太吃亏!” 9 f! _7 ]- b/ [8 u8 [% z0 `
* ?% U$ g/ S" @
  老书记笑笑说:“十一年混乱,积习难改。现在应该拨乱反正了。否则的话,建设国家的计划,就成了空话,别人做,我们是不能做的。全区干部来说,第一应从我改起,群众来说,先从唱希奇歌的人改起,你说合理不合理?” + t  _8 p4 e8 o0 w* u/ r8 w7 X. d

( o8 Q: Q( z1 m7 S0 Y' q9 N  听了这番话,李顺大心里糖罐醋瓶,一齐打翻,一方面感到书记要同他一起带头整风,不禁自豪;一方面又想到好不容易交了个大官朋友,竟又不能拉私人关系,不禁怅然。他经过“文化大革命”,也学得很乖了,不愿吃这个亏。想了一下,振振有词道:“老书记,你讲的道理我眼帖,不过,话说在前头,叫我不做希奇事,一定照办。你可也不能动摇,不要以后碰到交情比我深的,面子比我大的,就帮他开后门,让别人笑我同你白交了一场。那我是要造你的反的。”
( e6 \3 `/ L! P! K+ c9 d, t# E  h" @, }. ]/ o/ d0 g" N
  老书记哈哈大笑,拿过纸笔,迅速把顺大的话写了下来,说:“我念一遍,你听。”他念了,和顺大讲的一字不差,然后说:“你拿去请人写在一张纸上,贴在我的办公室里。”
9 h7 B! X! Y1 c8 l( h" Z7 H! {
) l% |" b6 t* L% Q) P- A" I! G# q9 c2 }  李顺大愕然道:“我不,这不是要你的好看!”
) V* O% _$ I' P* @/ u$ n* p% p6 t7 G$ p# E
  老书记说:“哪里哪里,这才叫帮了我的大忙,我还真怕有大面子的人来开臭口呢!你贴了这个,就不用我作难了。” , x5 |3 `2 f! i" b' a1 \0 I* k1 I' o

0 f: Q$ i! F3 a. `0 ?9 K  李顺大高高兴兴真地照办了。
! x& J# w# E' J( v4 ~- h+ ^
! ?% v) ~1 L0 t" f( d  到了一九七七年冬天,李顺大家忽然忙碌起来。老书记刘清同志,在那位“文革”主任出身的砖瓦厂厂长身上做了点工作,让他把李顺大的一万块砖头退赔了,公社革委会也批准了李顺大的申请,同意供应十八根水泥行条。那位好心的供销社营业员,通知李顺大,现在椽子已经敞开供应了。这一次,李顺大的房屋,会有把握造成了。要运回这么多东西,李顺大一家四口,哪里忙得过来,只得把妹妹、妹婿、儿媳妇的兄弟妯娌都请来帮忙,摇船的摇船,推车的推车,连年老的亲家公也高高兴兴地流了几身汗,大大热闹了一番。
2 ?0 I# T. |, j5 {$ e
8 w0 U7 y+ M. I* [) z, C4 h  不过,在高兴的时候,也还发生了一点扫兴的事情。运回那一万块砖头,曾经过一些波折。大船停在砖瓦厂,人家不发货,皮笑肉不笑地对他说:“你的桁条还没有买,砖头拿回去白堆在那儿没有用,再等等吧。”李顺大同他吵了个脸红耳赤,说桁条已经落实了。那个人却比李顺大更懂李顺大,一口咬定他没有桁条。幸而他的亲家公跑来,凭自己买过砖头的经验,暗地里告诉李顺大什么叫“桁条”。李顺大这才恍然大悟,马上到供销社买了两条最好的香烟送过去,这才皆大欢喜,砖头下船。后来到水泥制品厂运桁条,李顺大再不用别人开口,就散发了一条香烟,免得人家说他还没有买到椽子。 7 z9 B3 {  `: h& M, |
  Z+ P% `% m! p2 E6 R& o; a
  做了这些腐蚀别人的事,李顺大内心惭愧,不敢告诉老书记。但是他的灵魂不得安宁,有时候半夜醒过来,想起这件事,总要骂自己说:“唉,呢,我总该变得好些呀!”
鲜花(52) 鸡蛋(0)
发表于 2009-4-1 14:11 | 显示全部楼层
shafa
鲜花(13) 鸡蛋(0)
发表于 2009-4-1 21:07 | 显示全部楼层
挺长的故事
鲜花(12) 鸡蛋(0)
发表于 2009-4-1 21:26 | 显示全部楼层
老杨团队 追求完美
唉,一声叹息。
鲜花(5) 鸡蛋(0)
发表于 2009-4-1 21:38 | 显示全部楼层
没经历过那个年代, 不过看着咋那难受呢
鲜花(52) 鸡蛋(0)
发表于 2009-4-2 08:52 | 显示全部楼层
to be continued?
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| 注册

本版积分规则

联系我们|小黑屋|手机版|Archiver|埃德蒙顿中文网

GMT-7, 2025-12-10 07:03 , Processed in 0.145298 second(s), 17 queries , Gzip On, APC On.

Powered by Discuz! X3.4

Copyright © 2001-2021, Tencent Cloud.

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