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每年初二回老家拜年,喜上眉梢的二舅总是不厌其烦地大声吆喝,他这八个外甥里,最喜欢的就是我跟我弟。搞得饭桌上的另外六个表哥面面相觑,二舅却从来都是不以为然,总骂那六个没出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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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跟我弟不免洋洋得意,投桃报李,两人即使先后成家后一直都坚持着大年初二回老家看二舅的传统,而不是去媳妇家看老丈人。媳妇有意见,抱怨说人家初二都是回娘家,哪里有初二看老舅的规矩?跟媳妇我什么都可以商量,唯独这一点却绝对不能让步,年年如此,从未间断。有一次闹得厉害,我竟然一个人跑回老家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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! m) H Y8 Q, E" }2 u# W进门后没多久二舅就看出我的魂不守舍,酒刚过三循就对我低声说你还是去看丈人吧,第一次把我往外面撵。坐上车后看着窗外二舅日显佝偻的身躯,眼泪一圈一圈地打转,终于随着车身的摇晃哗哗地流了下来。3 \3 a# u! w" T1 F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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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妈说当初还是她跟二舅硬生生把我从我爷爷奶奶手里抢下来的,本来她已经基本同意让爷爷奶奶把我带回上海去,可二舅坚持,不能让孩子成了忘了娘的白眼狼,于是现在的我就没能成为会烧菜会理财的上海男人,而成了一个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陕西楞娃。每次去上海时奶奶总要叹气,当初要是如何如何多好......我心里却不住后怕,当初幸亏没有如何如何.....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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$ n: q% \' R9 r7 D我弟则完全因为是二舅的一句话,才算是保住了一条小命。我妈说他爸不在了,养一个都不一定能养活,肚子里这个还要他做甚?二舅说,生!生下来,砸锅卖铁也要把这俩个孩儿给养大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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所以我想我潜意识里是把二舅当作半个亲爹了,二舅对我们兄弟俩更是比对他的三个儿子都亲,每次回老家第二天的早餐都绝对是上街下馆子,不是豆腐脑就是羊肉泡;每年二舅都要给我家送几次面粉玉米猪肉鸡蛋之类的。等到我俩开始上大学后,又开始送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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* v$ K3 r9 x/ E0 f8 B% C A9 ^二舅在村上管水,关中农村种田全靠灌溉,全村人家灌水的先后顺序和时间长短都是我二舅说了算,所谓县官不如现管,二舅是凭威望和公正才被大家推选出来的。二舅管水也不负众望,刚正不阿,一身清廉,每年都能拿回来好多奖状,挂满了整扇墙壁。这一介水官二舅一当就是十好几年。, h6 A% z/ Y5 Q4 \5 @4 J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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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次去开渠放水的路上二舅骑车摔了一跤,人上了年纪,一跤就摔伤了筋骨,床上躺了好久,起来后还时不时腿疼。水官不当了,二舅成了闲人,过年时却还要给我们塞钱,嘴上还说着二舅现在不管水了,收入少了......我挡住他,掏出封好的红包递给他,说我现在打工了,也挣钱了,这些钱你买点好药治腿,别舍不得,身体要紧......二舅拿着红包不住地直抹眼。# S' s( a2 A' E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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转眼间我跑到了加拿大,没有了每年初二是去舅家还是去娘家的辩论大战,给二舅的拜年变成了打电话。二舅总问我啥时回来,我说总要回去的,你腿还好着没?二舅笑着说好着呢,有时还犯疼,不要紧的。& y. r, C7 L B. r2 t+ Q
4 {8 N- V0 w. b( L% q" |# \我妈却告诉我说其实二舅现在出门都拄拐杖了,走路实在是不方便。我叹了口气,我妈也叹气,说你二舅都快成个瘸子了,现在还被村里人呼呼着要去北京告状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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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问才知是县上非法征地,千亩良田转眼就要变成冒烟的工厂。工业化倒无可厚非,可农民的安置费却被层层扒皮,到村民手上已所剩无几。于是二舅成了农民领袖,到市上告状,市上不理;告到省上,省上批文下来,县上不仅不执行,还让警察抓人,还打人。把二舅往外拉时,二舅妈哭喊着冲出去在来人胳膊上狠狠地咬了一口......这一咬总算是把二舅留在了家里。2 f& p; c0 B6 T" i: T S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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村里人准备继续往上告,告到中央,告到焦点访谈。村口却到处都是警察,严防“刁民”流窜,走路都要拄拐仗的二舅彻底失去了行动自由,成了终点监护对象。我怎么也想像不到老实巴交一身正气的二舅会变成一个“刁民”头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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. ]# s$ E3 @2 ^: z! C" A$ C我让我妈劝二舅,别管了,何苦呢?他那几个儿子现在都是拿工资的,种不种地有什么了不起的?我妈说,你二舅也是迫不得已,地是农民的命根呀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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" v5 E, X7 |' h, r: A( B' R听我妈说过文革时二舅管过粮库,人家诬陷他贪污,他气不过想去跳河自杀,被我妈硬给劝了下来,说天下总有说理的地方。这次二舅带领村民们不停地上告,也肯定是抱着同样的念头。但是,真的会有吗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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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想象着手扶拐杖在村口驻望的二舅,多少会像一只螳螂,一只已经站立不稳却仍心存希望的螳螂......我不清楚该不该帮他,怎么帮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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